渝笙

众生皆苦。

云止为卿

宋欢颜第一次来到台湾,是以记者的身份跟随大陆代表团访问此地。她站在高级会客厅的窗前望向远方缓缓驶来的军车,车里坐的便是她们此时等待着要采访的人——那个在国民党中举足轻重的人,统领过大大小小数百场的战役,为祖国收复了一寸又一寸的失地。他的名字被载入史册,也被载入她母亲三十二年来每一天的日记。

  会客厅的大门打开,在许多身穿军装的老将士中,宋欢颜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男人,浓眉如剑,纵使年过半百,眼神仍然如鹰般锐利,还能清楚的从中窥见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一个人领导千军万马时是如何的睿智英勇。她很快结束了自己的采访任务,攥紧了放在衣袋中的信封向他走去。

  “宋司令官。”

  宋云徵闻声,偏过头,锐利的双眸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怔了怔,听见她说:“有位故人仰慕宋先生许久,今日台湾一行,特嘱我将此物带与您。望宋先生莫辜负她的一番用心。”

  宋云徵接过信封,意外取出了一纸红帖,帖子的边角已然泛黄,墨迹却仍如刚写下时那般清晰: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结婚人:宋云徵 颜子卿”

 

                                     

  1944年,大批军官调往湖南支援抗战,而宋云徵奉命留守渝州城。日寇猖獗,花了十六天时间扫荡完西城的日本侵略势力的宋云徵刚踏进家门,又接到下属来报,说是日本人在城郊纵火抢劫。他还未来得及换身衣服,便又披上军装往城郊赶去。

  纵火行为大概是对他清扫西城日寇的报复,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几个闹事的日本人被关了起来。宋云徵正准备撤退,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他眉头一皱,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他闯进一间被烧了一半的屋子里,一个男人正拿刀要挟少女,言语粗鄙动手动脚。他举枪,“砰”的一声,男人应声倒地。宋云徵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问道:“没事吧?”

  她抬起头,湛黑的眼睛里写满了慌张,像受惊的小鹿,瑟缩着,没有回答。

  宋云徵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怔住了,半晌,才问道:“房子被烧了,你住在哪?”

  女子垂眸,轻轻摇头,不做其他言语。宋云徵站起身来说:“若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便先去我府上住几日吧,战乱年代,女子单独在外终究是不安全的。”她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宋云徵让张副官将她安置在别院的客房内,往后许多天忙得脚不沾地,家也没回,更不曾见过她。直到压制住了日本人嚣张的气焰,他才得以回家休息。午后,宋云徵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往窗外看去,院子里的合欢花不觉间已开的繁盛,像天际簇拥着的霓霞。吃晚饭时,那日被他救下的女子一边小跑着进来,一边脆生生唤道:“宋叔,今天吃什么呀?”声音清亮,脚步明快,却不料看见了他。女子的步伐生生止住了,顿时变得手足无措。宋云徵淡淡说了句:“宋叔不在。”余光瞥见女子小心翼翼的捡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宋云徵也不恼,自顾自的吃着饭。等到女孩放下筷子,他方才开口唤道:“过来坐。”

  她慢慢走过来,坐的端端正正。他问:

  “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

  “叫什么名字?”

  “....子卿”

  “可有姓?”

  “不记得了。”

  宋云徵温和的笑着,敛去了打仗时的凌厉,如儒雅书生气质。过了许久,他方才缓缓开口:

  “姓颜可好?”

  子卿猛的抬头,愣愣地望着他,双眸微微失焦,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宋云徵静默的等待着,良久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几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若是实在不愿意,不必.....”

  “好。”

  听到她的回答,宋云徵笑了起来,眼中仿佛藏着渝州城的万家灯火,将过往的风都熏的温热。

  

                                      

  八月,宋云徵接到衡阳城沦陷的消息,自己的恩师与许多同门不幸阵亡。他被提升为渝州城守城司令官,巨大的悲愤让他开始绝地反击,毫不留情的将城中盘根错节的日本侵略势力及反动势力连根拔起。八月二十五,宋云徵从宋府出来,遭遇了伏击。

  亲眼目睹过那场伏击尚还健在的人寥寥无几,那一夜殷红的鲜血顺着宋府门前的石板路的纹路流遍了整个渝州。城内的百姓口口相传,称那晚日寇欲杀之而后快,是一位神秘女子救了宋司令官的命。

  颜子卿端着草药走进房内,司令官趁她前脚刚走便不顾医嘱下床处理公务。子卿将药碗放在桌上,催促他趁热喝了。宋云徵匆匆喝完药,便继续埋头工作。她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他的衣袖渗出丝丝血痕。

  他总是这样,总是顾不上自己的伤。

  颜子卿看着他手臂上的伤,想到了那夜,数十名日寇埋伏在宋府四周,宋云徵一开门,便响起了枪声,他躲过了第一枪,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弹林枪雨。宋云徵的左臂和小腿中了一枪,鲜血汩汩流出,他与副官保镖奋力突围,却是寡不敌众。援兵被困在半路,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破声,将四周屋瓦震碎成粉末,日军倒下了。颜子卿灰头土脸的从烟雾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榴弹。宋云徵想说什么,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待到宋云徵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午后。他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床塌,眨了眨眼,视线变得清明,耳边响起淡淡的女声:“你醒了。”

  “司令官!”

  他强撑着坐起来,张副官站在门边行军礼。他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控制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颜子卿出去了一会儿,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碗药。宋云徵喝完之后便又睡了过去。张副官站在一旁,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昨夜的伏击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其实早已有了对策。怎料她冲出来,变成了这场“意外”中最大的意外。她在硝烟里向他们走来的时候,无比狼狈,眼底却闪着光。她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便看见司令官因失血过多而倒下,嘴角的笑意变成紧皱的眉头,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

  司令官醒着的时候,她平静的为他换药,关怀的话语恰到好处,不失礼节,却始终像隔阂了什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他沉沉睡去之后,她才安静的望着他,缱绻的,怜惜的,眼底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张副官看着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发现当初那个双瞳清亮的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有了心事。她一如初见时安静乖巧,他却开始看不懂她眼底无声汹涌的情绪和默然滋长的情愫。

  她在他转身后凝望着他的每一寸眸光,都像朝圣者一般的忠诚信仰。

 

 

  

  1947年,是颜子卿在宋府的第四年。彼时她二十岁,而宋云徵已经三十一。

  国共内战,宋云徵忙的脚不沾地,却还是认真的挑了一个日子,带着子卿去注册结婚。

  他亲手在红帖上写下证词,一笔一画,苍劲有力。颜子卿看着自己的名字和他并列在一起,欢喜像漫山遍野的春光,娇艳明媚。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妻了。

  他将她送回宋府,轻轻吻了她的额,说:

  “子卿,我们来日方长。”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忽然想到了那日花园里的场景:

  “我幼时有个英雄梦想。骑马仗剑,大杀四方。”她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双眸熠熠的看着宋云徵,“我希望逢着一个人,他带着我向往的所有英雄梦想和温柔目光,让我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心得所安。”

  男子不动声色负手而立。她轻轻巧巧从秋千上跳下来,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

  “阿徵,我如何能在这乱世寻得那样的人?”

  他静默许久,在她满怀的希冀快要破灭,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的身后的人唤道:“子卿。”

  “我的母亲姓颜。她在十七岁那年遇见我的父亲,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最后也一起马革裹尸。”

  “我可能给不了你要的安定,但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在这烽火岁月里。”

 

  1949年8月,颜子卿诞下一女,起名宋欢颜。

  小欢颜的满月酒还没有办,国共内战结束,国民党败退台湾。宋云徵在回宋府的路上,被迫转移机场,不过短短二十分钟飞机便已经起飞,国民党重要军官皆乘坐此飞机飞往台湾。他甚至来不及带上她们母女。

  他挣扎过,试图逃回大陆,却是徒劳。

  二十二年来,他始终没有再娶。台湾极少下雪,却在三年前大雪漫天。他站在雪里,干涸的双眼终于流出了泪。

  那时不知,那场雪竟是远在家乡的她,与他最后的告别。

 

                                        

  他从让人窒息的回忆里回过神,紧紧攥着那纸红帖,盯着那个从大陆来的记者看了许久,半晌,缓缓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欢颜。”

  “可有姓?”

  “宋。”

  “.....你的母亲在哪?”

  “......”

  “子卿在哪里啊?”

  “母亲说,她就在这里。”宋欢颜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的血液从母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温度。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她感受到炙热滚烫的鲜活跳动的心脏,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你母亲还说了什么?”

  宋欢颜将信递给他,泛黄的宣纸映着娟秀的小楷。宋云徵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展信。

  “阿徵,这是你离开的第十年。欢颜上了学,她很聪明,会背许多的古诗,譬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譬如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还记得欢颜三岁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你的照片,跌跌撞撞的跑来跟我说:“爸爸爸爸!”刹那间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可很快便看见她手中摇着的照片。相中的你眉宇凌厉,我忽然十分十分的思念,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我夜夜梦见我们的那四年,梦见你在弹林枪雨的坚毅,梦见你在十里春风的柔情。我总是祈祷着,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能够重逢,我愿意花一生去等待这个重逢。阿徵,你在异乡是否安好?那些年受过的伤,还会不会忽然疼痛?你会不会在夜半惊醒?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回来。

  渝州安好,长江安好,只是独独缺了一个你。

  十六岁那年,一个叫宋云徵的男人一步一步的向我走来,眉眼沉着肃静,枪管还热得发烫。

  心动如瓢泼大雨砸向那个懵懂的女孩,从此,生命有了光亮,便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二十岁那年,宋云徵与颜子卿正式结为夫妻,我的丈夫对我说,我们来日方长。

  二十一岁,宋欢颜出生,我的丈夫被迫离开家乡飞往台湾。从今往后,相逢从来是梦中。

  今年我三十一岁,我还在渝州城,等你回家。”

  

  “母亲去世前曾说:'我极想忘记这一切,忘记十六岁某天的怦然心动,忘记他隔着硝烟的那一眼,忘记他吻我时候的言语,忘记他的英雄气概和温柔目光,也忘记这跨越半生的等待。然后,像个平凡的人,一点一点的磨尽这一生。'”

  “'可我舍不得。比起忘记那个人,忘记那四年的岁月,我情愿在等待中耗尽自己,在煎熬中死去。'”

  “因为前世的眷恋太深,我们来生,就还会遇见。”

  宋欢颜有些哽咽,望向窗外,说:“她最想忘记的是那四年,可那四年,却也正是她的生命重新活过来的四年。”

  司令官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被什么箍的喘不过气。他看见二十七岁的自己走向十六岁的她,眼底是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无限深情。

  他曾拼了命的想过忘记,却不过是将她的容颜描摹更加清晰。他曾许诺会护她周全,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他说的来日方长,现在听来像一个可悲的笑话。

  他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浑浊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宋云徵再也没有提过回到大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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