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笙

众生皆苦。

一吻幸存

鹤相欢:

20180309Fri.
“即使大厦将倾,山穷水尽,四海八荒的糟糕事儿都要对我举起战旗——”

这个开头是我从一本旧笔记上抠下来的。
常见的学校奖励给三好学生的礼物,厚重黑皮后面敲着一个斑驳红章,书页被徽州和上海的水汽轮流拷问过,变得皱皱巴巴。
这个句子躺在这本笔记本的某张纸上,在两句尼采的名言之间,披着我高三那年的字迹轻飘飘的跟我对视。检索了记忆库,不是别人的句子,那就是自己某堂自习课时候的胡言乱语了——它说到山雨欲来的战争,含糊勾勒出大军压阵之景,却在破折号后面留了一片空白。
糟糕事儿带来的金戈铁马戛然而止,像在等我写结局。

我保留了很多曾经的日记,它们躺在我的柜子里,心血来潮的时候我会去翻,顺带和不同时间段的自己做汇报阅兵。
那本已经没了书皮的记账本属于零六年,那时候的小姑娘敌不过家长的威逼利诱,趴在昔日家里招虫子的灯下,握着木头铅笔一笔一划很不情愿的写我的流水账:所有的事情都用“今天”开头,写了错别字还要挨罚;那一本带锁的属于初中,忙着叛逆和度过简短青春期的我在那本的字里行间骂骂咧咧,身上的刺明显到仿佛能戳通纸面;再后来高中变成正儿八经厚皮笔记本,话越写越多,时间越走越快。

再再后来的现在几乎不怎么提笔了,已经不是日记的日记存在手机记事本和博客里,不会再用“今天我xxxx”的万能句式来开头。
——就是好像话唠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我前几天翻自己的几个社交平台,发现自己话真的是特别多。我把那些地方当仓库来用,什么情绪都敢往里扔,看见了什么也都想说一说。看到一些别人的思绪也会觉得很有意思,收到回应也会很开心。

然而其实很多时候,我是不觉得我的阅读是一种共鸣的。我不觉得这世界真的存在设身处地和以己度人,有些故事里的看客注定是看客——他们不会伸手去接楼上名角扔下的绣球,他们会为那些风景喝彩、欢呼、流泪、大笑,但他们始终只能站在楼下远远的看着。
只有故事里的主角才能骑马倚斜桥,看满楼红袖招。

时隔这么久,我依然还是偏激的认为,人和人终究是做不到互相理解的。那么我隔着薄薄一层屏幕和千万行数字代码,掏心掏肺或者油嘴滑舌,那些话又是说给谁听的呢?就像站在地球上向茫茫宇宙投掷石块,难道是在期待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会给我一点点泛着涟漪的回复吗?
——明明还有星辰在旋转就已经是回应了。
所以其实不都是吗,那些来自我们的所谓感慨,大部分都是隔着字面妄图和作者抑或剧中人达成的、自以为是的共鸣。
但是它们很美,自以为是的星群擦过它们注视的另一块宇宙区域,它们的所有傲慢都在闪闪发光。

我们不能互相理解,但是只要还愿意彼此阅读,我们就能彼此安慰。

新学期已经开始一周了,作业量比起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压的人喘不过气。没时间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为数不多的脑细胞被设计课全数压榨,夸张点来说,我甚至觉得自己忙的脑子都在冒烟。
然而那些不属于理性作业的思绪在我脑子里一直跳,大声对我怒吼让我把它放出去。

我一直以来把创作……也许用这个词都有些高抬自己了,把“表达”的过程当成了一种宣泄。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日积月累,它们潜伏在我身体里,偶尔被路过的一个橱窗或一个路人点亮,就像解放城市以后想要登上台面的地下党。然后我就得绞尽脑汁把它们付诸笔端,来和自己并无才气的叙述冲动对垒。
做设计作业最无趣的时候,就是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自己非常喜欢的方案并付诸实践,第二天收检的时候发现和人撞车,甚至不经意间成为了一个对前几年高分作业的拙劣模仿。
一个学期下来这门课给我的最强的感受就是,太平庸会被送进垃圾桶,不是独一无二,就一文不值。

我在这所大学里认识了很多人。
他们像一大簇会发光的焰火,喧嚣着打着响,发出灼目的光芒。这所学校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大道理砸在我脑门上,笑嘻嘻的告诉我,你还早着呢。

我现在坐在学校图书馆里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心情应该和一年前、两年前,或者很久之前坐在白炽灯下啃铅笔头的心情、自习课上遮遮掩掩写日记的心情是不太一样的。那时候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悬在我头顶,老师也总来提醒我你是要考985211的人,后来一意孤行学了艺术,国美央美的名字成为那根拴着线的胡萝卜——哪怕那根胡萝卜是我这头驴自己挂的,也非常清晰的告诉了我,我要伸手去够的东西是什么。
再后来我真的在这所学校里了,我手机里的WIFI都标着CAA的名字,我却有点找不到我的胡萝卜了。

——后悔了吗?
寒假和几个高中同学见面,我们看了电影,在电影院外抱着爆米花桶闲聊。朋友拍着我的肩膀嘻嘻哈哈,说当年重点班里就你会作妖,跑去学美术。他最后问我,“哎,这一年多,你后悔过没?”
“没啊。”——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接了这个回答。方才电影里喧闹的马戏声还在耳边,一身白衣的女歌手在聚光灯下红色嘴唇依然盘旋在脑海,她修长的脖颈上有因为用力而突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她一遍一遍的唱,“Never enough,never never never enough. ”*
我在这个画面占据脑海的同时,给出了最本能的回答,我说没有后悔。

我也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如果……那么……”这样的虚拟句式。就像看那部充斥着喧闹表演与夸张动作的电影,我也会抱着爆米花坐在巨大的人造黑暗里默默地想,如果这里他跟她离开,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了接受……无数个如果堆积在一起,那么路径会变得截然不同。
但是电影情节可以依照故事推敲,我们本身的命运却不可以。那个故事里的马戏团团长,我即使为他猜测了无数个分岔路的“如果”,也依然会为他挑选“成立最伟大的马戏团”的结局。
可如果我没有去做一些事,如果我现在不在这里。
我会在哪里呢?我不知道答案。

我已经过了动辄会野心勃勃的说顶点和巅峰的年纪啦,那个小姑娘相信的好些东西我已经不再相信了。她相信世界有神,相信着圣诞老人会在晚上往她的袜子里放礼物,考试之前要紧张兮兮求神明保佑,也傻乎乎的相信着大家都会一直都在,分离和道别远隔千山万水,尚在考虑之外。

我寒假有一天和哥哥外出看电影,路过一块空荡荡的拆迁地。我指着那儿跟哥哥说,原来那里有个教堂。
是外来的教徒办的,小小的一座尖顶建筑物,藏在徽州常见的油菜花田后面,一点也不起眼。小时候某个圣诞节,还被妈妈牵着去过里面。
记忆已经被时间冲刷的很斑驳了,收到什么礼物不记得,拙劣的圣诞表演是什么样也不记得,讲道更是听不懂的。但我却依然记得那次圣诞节,它们就这么永远的停留在了童年的记忆里。

很多人很多事,都在某个我没有意料到的时候猛然驻足,然后停留在了记忆里。
我不时的回头去踮脚张望,想在它们彻底消失前,再看一次又一次。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不再相信世界有神明存在——但我相信世界依然有光。

说到这里要好好感激一番身边的人的。我这种偏激的恶劣个性,如果在过去的十八年里遇到的不是这些带着善意存在的人事物,保守估计三观已经歪到不知道北大西洋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是和我相遇的一切拯救了我。
所以如果可能,我想记住每一分递到我手上的好意,如果有机会,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确实,其实再怎么抒发一千次一万次感情,相逢和离别也不会因为我的不满而终止。没有人能停下世界运转的轨迹,哪怕你知道有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就在潮汐下一秒会吞没的位置上。
避无可避,只好提剑出鞘。

我在过去的岁月里这么自我安慰又坦坦荡荡的过了十八年,而且未来有可能还会就这么过下去。我可能还是那个自私又不够有趣的小姑娘,守着徽州某个马头墙里的一扇门,咬着铅笔头一笔一划的写故事。或是在高三的晚自习上抬起头,在电风扇吭哧吭哧的喘息里写下:
“即使大厦将倾,山穷水尽,四海八荒的糟糕事儿都要对我举起战旗——”

我现在可以给这句话一个属于我的结尾了。

即使四海八荒的糟糕事儿都要对我举起战旗,我明白我仍有反抗与回旋的余地。
我手里还有一息尚存的勇气,还有笔,还有那些微不可查但确实存在的野心。它们仍然是我可以与世界对垒的爪牙和筹码,在它们全数离开我以前,我不会低头认输。
对上世间的那些针锋相对,我仍然可以以自身为防,用岁月做盾。
我仍然还有一吻幸存。





END
*Loren Allred-《Never enough》,《马戏之王》插曲。
*《圣经:创世纪》第一章第二节,“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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